刚接触某个孩子的时候,彭立生会把孩子聊哭,痛痛快快地哭。很多时候,他也跟着流泪。

极度自卑、孤独、缺乏安全感,是涉毒家庭留守儿童普遍面临的心理问题。哭出来,可以让郁结的情绪得到释放。彭立生也曾是一名涉毒家庭留守儿童,他清楚记得这种感受,“就好比躲在阴暗的屋子里不敢走出来”。

30多年前,毒品在宁夏同心县像瘟疫一样逐渐蔓延。据媒体公开报道,从上世纪80年代中期到2009年间,同心县因贩毒被判处死刑的人员达234人,因涉毒被判有期徒刑的则有1382人,因涉毒被捕后留下孩子无人照料的有73户。

刚接触某个孩子的时候,彭立生会把孩子聊哭,痛痛快快地哭。很多时候,他也跟着流泪。

极度自卑、孤独、缺乏安全感,是涉毒家庭留守儿童普遍面临的心理问题。哭出来,可以让郁结的情绪得到释放。彭立生也曾是一名涉毒家庭留守儿童,他清楚记得这种感受,“就好比躲在阴暗的屋子里不敢走出来”。

30多年前,毒品在宁夏同心县像瘟疫一样逐渐蔓延。据媒体公开报道,从上世纪80年代中期到2009年间,同心县因贩毒被判处死刑的人员达234人,因涉毒被判有期徒刑的则有1382人,因涉毒被捕后留下孩子无人照料的有73户。

而曾经的下马关镇,又是同心县的“毒品重灾区”。2000年,父亲贩毒被抓后,11岁的彭立生开始经历挨饿、辍学、自卑、孤独,14岁时他开始外出打工,搬砖块、刷盘子、下煤矿……18岁时他写下一封遗书,觉得“太累了,不想再坚持了”。

多年以后,彭立生开始救助像他一样的“孤儿”,“希望他们不再走我的老路”。在帮扶这些孩子的过程中,他觉得自己也得到了心理上的治愈,“逐渐走出阴影,找到了人生的意义。”

红星深度丨“历史遗留”的涉毒家庭留守儿童:让他们重拾信心,有尊严地成长  第1张

▲彭立生

2015年以来,彭立生先后救助了490名涉毒家庭留守儿童,2024年还继续帮扶150名。

如今,同心县曾经蔓延的毒品早已得到控制,随着涉毒家庭留守儿童的减少,很多帮扶过的孩子逐渐长大,彭立生所创立的同心爱心救助协会也开始转型,一是扩大帮扶区域,二是增加帮扶项目。

01童年的“废墟”

快乐的童年在11岁时戛然而止。父亲被抓后,家便一下子塌了。彭立生记得母亲脸上再也没了笑容,每天种地,去建筑工地打零工,沉默着不停劳动,她有四个孩子要养,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最小的孩子才1岁多。彭立生常常半夜听到母亲在炕上哭泣……

下马关镇离同心县县城80公里,距甘肃却仅有30公里。6月下旬,黄土高原上阳光炽烈,但风依然凉爽。很难想象这里曾是“毒品重灾区”,2004年有媒体援引有关部门的公开资料显示,仅彭立生所住的西沟村,全村贩毒犯罪人员就有130多人,被判处死刑的有十多人,全村三分之一的家庭受到直接牵连。

彭立生小时候性格开朗,甚至有些调皮。但父亲出事后,他变得自卑、怯懦、孤僻,有着挥之不去的负罪感。他读到初一就辍学了,14岁时跟着村里人出门打工。

那是2003年的春天,到处都在播放《2002年的第一场雪》,他听着这首歌到了呼和浩特,在建筑工地打零工。但干了10多天工地就散了,他们没有拿到工钱。几个同乡在火车站睡了几天,直到另一个在当地务工的同乡赶到火车站,给他们买了一袋馒头和回家的火车票。彭立生年纪最小,第一个拿到了馒头。

第二年,他又去呼和浩特打工,照样在工地上干零工,冬天下雪工地停工后,他又去餐厅刷盘子。一年下来挣了2000多元,他分几次寄给了母亲。后来,他又去挖煤,在工地上开挖机……

18岁那年,他写下遗书,觉得自己“已经走到了尽头……我活得太累了”。遗书写在笔记本扉页,幸运的是,他后面又继续写下了更多憋在心里的痛苦和灰暗,并不断提醒自己,作为家中长子,他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要照顾,自己要是“走”了,妈妈怎么办?

10多年前,西沟村村民整体搬迁到了集镇上,以下马关古城为中心,从西边搬到了东边。建于明代的下马关古城紧靠集镇西端,黄土垒起来的城墙高高矗立,再往西一里地,就是已经搬迁的西沟村。

回到村里,空气里有着熟悉的燥热羊粪味道。房屋已经被推平了,地里散落残缺的瓦砾,一长排废弃的窑洞,如同一张张失语的嘴。童年的阴影没有完全散去,20多岁时,彭立生还是害怕跟陌生人说话,习惯性地低着头,总想着努力讨好对方……至今,聊到某些经历时,泪水还是说来就来。

▲搬迁后的西沟村遗留下的窑洞

02“让他们不走我的老路”

写着遗书的那个笔记本,放在彭立生办公室的一个抽屉里。同样放在办公室的,还有数百名涉毒家庭留守儿童的档案资料,一份一份的文件袋码得整整齐齐。这些文件袋里,有孩子的家庭情况,也有他们写下的心事和愿望。

档案显示,小俊是2018年刚上初一时来到同心爱心救助协会的,如今已高中毕业。6月23日晚上,小俊查到了自己的高考成绩,差9分上一本线,虽有遗憾,但他满意这份成绩。他记得读小学时自己总在教室里发呆,不跟其他同学玩耍,也不说话,下课时也独自坐在座位上,“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小俊记得,自己刚走进同心爱心救助协会时依然不说话,别的小朋友都在玩游戏,他毫不关心,只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

但他一开始就喜欢上了彭叔,觉得他亲切而温暖。小俊说其实想叫彭立生哥哥,“但他是有孩子的人了,叫叔叔好一点。”参加完活动后,彭叔单独找他聊天了,问他想不想爸爸妈妈?不说话的小俊只是放声大哭……

才三四岁时,小俊的父母就因贩毒先后入狱,他只能轮流住在亲戚家里。亲戚对他很好,他似乎习惯了没有父母的生活。直到三年前母亲出狱后,他才体会到母爱的特别。当母亲怯生生地问他,“儿子,手机怎么用?”他一下子就哭了出来。

母亲出狱后已经与社会脱节,花了几个月适应过来后就开始拼命干活,她要努力弥补孩子曾经缺失的母爱。彭立生说,小俊妈妈如今在镇上一家餐厅上班,因为比别的员工做得更多更细,其他员工一个月工资3000元,老板给她开了3500元一个月。

目睹了妈妈的辛苦,小俊想过不读书了,出去打工减轻妈妈的负担,但他又怕说出来后,母亲会更加难过和失望。

红星深度丨“历史遗留”的涉毒家庭留守儿童:让他们重拾信心,有尊严地成长  第2张

▲同心爱心救助协会曾组织的学生禁毒宣传大赛作品

彭立生觉得小俊像极了自己小时候,他想念父亲,把父亲写给他的信反复拿出来读。16岁那年,他终于通过打工积攒下了路费,坐火车去看望在云南服刑的父亲。隔着铁丝网见到父亲时,他的眼泪不断地流,怎么也流不完……

彭立生很高兴看到小俊的变化,他说这就是他目前工作的意义。他希望能够帮助这些跟他有着相似经历的孩子,给他们正确的引导,“让他们不走我的老路”,不要背着沉重的包袱成长,长大后有正确的价值观。

小俊表示,正是彭立生改变了他的性格,让自己逐渐变得开朗、自信,能够专心学习,“彭叔成了我最信赖的人,他给了我成长过程中所缺失的陪伴。”

高考结束后,小俊在一家音乐餐吧找了一份暑期工,他希望两个月可以挣够学费。他依然经常接到彭立生的电话,问他需要什么?他总说不需要,他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

03“帮助他们,也是治愈自己”

攀渝清楚地记得自己小时候,父亲在家里吸毒,会让自己和弟弟站在巷子里放哨,只要有陌生人走进巷子,就赶紧跑回去告诉他。有一次警察上门时,她的“哨卡”发挥了作用,父亲及时把毒品藏了起来。

那时候,她不过六七岁,现在想起来才觉得后怕。父亲最终因为贩毒被抓了,至今还在监狱服刑。

读中学时,攀渝不敢跟同学提及父亲。读大学时,她不愿提及自己是同心县人。

攀渝很早就知道了彭立生在帮助涉毒家庭留守儿童,她听母亲说弟弟得到帮助后性格变化很大。但她不相信,“还有这么好的事”,甚至觉得这是一个骗局,怎么会有人主动来帮你?她早已把自己封闭起来。

三年前,攀渝嫁回到下马关镇,正好同心爱心救助协会在招聘工作人员。加入这个团队后,她很快爱上了这份工作,“每次加班到深夜,也觉得精力充沛。”

如今,攀渝是协会负责涉毒家庭留守儿童项目的负责人。她和彭立生有着一样的观点,在帮扶这些孩子的时候,其实也是在治愈自己。她说很多涉毒家庭留守儿童受到歧视,甚至有人因为痛恨毒品,觉得毒贩的孩子遭遇的苦难就是“活该”。

红星深度丨“历史遗留”的涉毒家庭留守儿童:让他们重拾信心,有尊严地成长  第3张

▲彭立生和攀渝(左)在下马关镇街头

彭立生也表示,在这样的环境下,很多涉毒家庭留守儿童会给自己贴上“毒贩孩子”的标签,然后陷入自卑中走不出来。近年来,政府相关职能部门在救助涉毒家庭留守儿童方面下了很多功夫,但对同心县“历史遗留”下来的这么多孩子,依然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这些年来,彭立生发现,几乎所有涉毒家庭留守儿童都有不同程度的心理健康问题,协会着重在心理疏导、“爱心妈妈”陪伴方面发力,让这些孩子能够重拾信心,有尊严地健康成长。

在心理疏导时,彭立生和攀渝一起跟孩子们聊天,孩子们哭的时候,他们也常常跟着一起哭。他们觉得,自己曾经历的心理创伤,其实从未痊愈过。

刚开展救助行动时,彭立生完全不懂什么是公益,总是把妻子开餐厅的收入贴进去,好几次闹得要离婚。这些年过来,他读了很多书,参加多次公益机构资助的培训,终于对带领团队和未来规划有了明确的认识。

同心爱心救助协会的办公场所一直在下马关镇,帮扶对象长期在下马关镇、韦州镇。近年来新增的涉毒家庭留守儿童已很少,原来帮扶的孩子也逐渐长大。去年,彭立生在同心县新设了一处办公地点,扩大帮扶范围,新增帮扶项目。

2024年6月26日,又一个国际禁毒日来临。尽管已为孩子们做了很多工作,但彭立生依然觉得,毒品带来的童年创伤会伴随他们的一生,只是他们渐渐长大了,有了能力去处理和消解心里的伤痕。

红星新闻记者 杨灵 摄影报道(文中小俊、攀渝为化名)

编辑 何先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