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岁的打工者陈安安没有积蓄,却拥有了一套118平方米的商品房。
对他来说,买这套房还很轻松:躺在宾馆里有吃有喝、学一套话术、配合着签字。两个月不到,房产证就到手了。
然而,有房的他如今窝在一栋废弃的大楼内,一日三餐都成问题。
“职业背债人”是陈安安的新身份。一些中介招揽“征信白户”(未办理过金融机构的贷款和信用卡的人),伪造社保、身份信息、工作收入等信贷指标,以购房、购车、开办企业为名,与银行内部人员勾结,从银行套取高额贷款——这一系列违法金融操作,《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一百九十三条将之总结为“贷款诈骗罪”,并按照涉案金额,规定了相应的刑期。然而,因为涉及主体多元、隐蔽性强、取证艰难,这个庞大黑产已在国内蛰伏十余年。
“背债”行为不仅对个人有较大法律风险,还导致银行或民间借贷公司形成坏账和呆账,债权难以实现,最终对国家金融管理秩序造成冲击,诱发系统性金融风险。2023年3月,中国银保监会发布《关于开展不法贷款中介专项治理行动的通知》,成立专项治理行动领导小组,部署开展为期六个月的专项治理行动。2024年,对不法贷款行为的整治仍在继续。
陈安安的代价是从此变成“老赖”。令人唏嘘的是,他经历了“爆雷”——不仅没有拿到中介承诺的“佣金”,还身负巨额贷款,面临被银行起诉、坐牢等风险。
在记者能查证的范围内,至少有9名中介在不同省份参与操作了陈安安的背债行为。
陈安安决心“追捕”这群中介。他痛斥中介不老实、不讲信誉,却没有意识到,他本身也是骗局的参与者。在这场打着诚信旗号的游戏里,信任早就不值一提。
崩塌
浙江省B市,一栋沿街三层建筑,一楼是商铺,三楼是网吧。二楼原本是一家快餐店,如今已倒闭,住着不少无家可归的人,陈安安就是其中之一。
灰色的行军床已被睡塌,陈安安用捡来的硬纸板托住底部。泛黄的枕头和被子蜷成一团耷拉在一边。他拖沓着拖鞋,神情恍惚。上次洗澡已是20天前,头发油得两三根结在一起,脚指甲也长得快超出拖鞋边缘。
房贷已经逾期5个月了。此前还有催收电话打来,他把背债所在地的手机号停机后,就再也没接到过。
陈安安的行军床原本在一间空房间内,因需要充电搬至大厅。朱雅文 摄
陈安安的床。王佳诺/摄
与这栋楼里其他人无所事事、消磨度日不一样,陈安安很急迫。
社交平台上,他一直在与背债相关的视频下留言,“我被骗了,背了一套房”。数不清的人私信他,被问得不耐烦了,陈安安丢下狠话:“都说了不要去背,要是遇到麻烦,像我一样,有家都回不去。”
到底是如何走上背债这条路的?陈安安回忆,一年前,他在网吧打游戏时,朋友告诉他,去义乌做电商,进价七八元的商品能卖五六十元甚至上百元,“一天能赚两三千(元)”。这几乎是他半个月的工资。
他心动了,问亲戚朋友们前后借了六七万元,计划去杭州的一家公司学电商。不久,他又听网吧里的朋友谈论,做电商不是一学就会,很多人即便交了钱、学了,货也卖不出去,于是作罢。
尽管是借来的钱,在陈安安看来,却是自己“有钱”了,“没心思上班了”。他辞掉工作,几乎跑遍整个浙江:杭州、义乌、金华……“(到处)了解一下”。再回到B市时,身上只剩五六千元。
去年10月,年关将至,陈安安答应亲戚们过年还钱。他开始着急:钱哪里来?
在网吧里,陈安安认识了王强。起初只是点头之交,一来二去俩人熟络上,王强常请他吃饭。在陈安安眼里,王强没有正式工作,“但人不坏”,“借我钱也不催着还”。他听到网吧里有人找王强咨询“背债”,便好奇询问。
他称王强当时说得很模糊,“包装身份,去银行贷款,背一套房”。这是否是一种诈骗?王强表示,房贷由中介偿还1到2年,至少主观上就不算诈骗了。即便“爆雷”,他会找人来解决,“我就在网吧,跑不了,你找我就行”。
担心、顾虑、猜忌,陈安安都有。户口本在老家,他很怕去取时让父母知道;如果中介跑了,房贷还不起怎么办?去了陌生城市,做不下来又是浪费时间……纠结许久,陈安安还是决定放手一搏,当时他身上只有500元,“没有办法了”。“如果拿到钱,我可以创业,慢慢还。”
想找到背债中介并不难。社交平台上有不少视频,明面上劝阻背债,留言区却有不少“想要背债”“有一手靠谱资源的来”等语句。知情人透露,大部分留言系中介伪装,造成“背债很普遍”的假象。部分留言下方,还有中介明目张胆拉生意——“啥户都能做,不分黑白花。”“包来回交通费,包吃包住,签签字,就能有上万元报酬”等,等待有意者上钩。
社交平台上的留言。图片来源:视频截图
相比于陌生的介绍人,陈安安选择信任王强——他知道王强的真名和实名认证的手机号。即便在此之前,俩人认识许久连微信都没加上。
陈安安不想回家取户口本,王强便托人替他伪造了一本,再将相关材料发给下一位中介张毅,张毅辗转对接到福建A市的中介徐伟。陈安安得到的承诺是,房贷45天左右能“下来”,之后他可得1万元到2万元佣金,房贷由中介还一到两年;再去申请装修贷,到手后五五分成。期间陈安安在A市,包吃包住,每天有100元生活费。
“去的时候就说到手最少十几万(元),最多二十多万(元)。”陈安安回忆。
出发去A市前,王强嘱咐,做什么事情都不要多问,配合着签字就行。今年初,陈安安在房贷下款后,把房本交给徐伟继续申请装修贷。
然而,很多事情开始变得跟想象中不一样:徐伟给生活费不爽快,不催就没有,偶尔只发50元;承诺拿到房产证就给的佣金也迟迟没兑现。
陈安安多次询问徐伟要佣金和生活费。受访者供图
临近过年,陈安安决定回老家等待。彼时,“职业背债人”成为舆论热点。陈安安半夜刷着手机,看到一位博主说“不要做,做了这个就死了。”“只给你一套房,装修贷是下不来的。”
他第一时间询问王强,会不会出问题?听到陈安安描述徐伟的种种表现,王强说:“你会不会背了个‘人头房’?”人头房,是行业黑话,指帮人背了债却没有真正的房产。
没等过年,陈安安第二天就问朋友借了两千元,前往A市,查看房子是否真的存在。
回到A市第一站,陈安安便去了曾暂住的宾馆,发现此前未带走的行李不见了。房东表示不知道。翌日,他循着徐伟曾发给他的地址想找到所购房屋。到小区时已是傍晚,陈安安发现那套房里灯火通明,屋内人似乎正在吃晚饭,他吓得一身冷汗。询问小区保安后,才发现是自己找错了楼栋,虚惊一场。
找到正确地址后,陈安安发现房屋的门锁被打坏,任何人都可推门而入。他拍下视频发给徐伟,询问原因,徐伟表示不知情。陈安安让徐伟将自己留在宾馆内的衣服送来,徐伟却送来一堆不属于陈安安的衣物。徐伟当时承诺给陈安安500元购买新衣服,但最终只给了50元。
陈安安对徐伟的信任终于崩塌。“可以,我报警。”微信上,他第一次对徐伟说出“报警”这两个字。对方的反应却是,“报就报吧,把欠我的钱还我就行。”此时徐伟已帮陈安安还了1个月的房贷。他同时表示,后面的房贷他不还了。此后再也没有回复过陈安安任何消息。
这意味着,陈安安面临的结果是,承诺的佣金没拿到,装修贷没有回音,房贷即将逾期。
俩人分别之前,陈安安悄悄拍下徐伟的长相,这张照片成为他寻找徐伟唯一的线索。
陈安安偷拍的徐伟照片。受访者供图
追“凶”
“福州震旦计算机技术有限公司A市分公司项目部经理”“月收入一万三左右”,家住A市万达某小区附近……这是陈安安在银行贷款时的身份。
假的公司、假的住址、假的社保,陈安安想从中倒推出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徐伟。
他反复回想细节,突然意识到,之前建立的连接其实都经不起推敲。
8个月前的11月4日,他第一次从B市去A市,坐的是高铁。有人帮他买了172.5元的车票,但从车票短信上找不出是谁支付。
高铁上,一个180开头的电话号码联系过他,这个人便是徐伟。但这个电话如今已经打不通,徐伟后来联系陈安安,都是用陈安安后来为去银行办贷款注册的A市本地新号码。陈安安记起,当时他曾因交不起话费而停机。徐伟表示不如给他用,“否则停机了,贷款不好办”。还交代陈安安,让介绍人(即王强和张毅)就联系这个号码。这相当于从通话记录上看,徐伟是完全不存在的人。
在客运站旁50元一晚的宾馆,陈安安住了近一个月。在这期间,陈安安大多数时候在房间玩手机或在网吧打游戏,只记得去过银行3到4次。他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伪造流水记录,以证明付过房款首付:一个他不认识的女人,把29万元转给他,他转到第二张银行卡后,再转回给这个女人。
去年12月初,陈安安被徐伟带去银行签字。徐伟要求陈安安将“新身份”背下来以应对面谈。
陈安安反复翻看聊天记录,签字内容都无法回忆,“重要事情都是打电话说的,不会发微信”。据他回忆,为逃避银行监控,徐伟每次都是站在银行附近的路口等他。
今年2月初,第二期房贷即将到还款日,陈安安再次联系徐伟,房贷是否还会继续还?但徐伟微信不回,电话也不接。陈安安在A市举目无亲,寻找徐伟等同于大海捞针。
他试图打零工赚钱,以维持追踪徐伟的成本,但“基本没有包吃包住的工作”“没电动车去哪里都不方便,租房手里又没钱”。
他前往徐伟给他伪造身份的公司,寻找线索,但屋内空无一人,他想直接砸开公司的门泄愤,最终还是忍住了。
陈安安“新身份”所在的公司门口。受访者供图
陈安安也曾去银行找贷款经理寻找徐伟的联系方式。他记得,他每次去银行签字时,身边都有一位女中介,贷款经理亲切地称呼其“姐”。
但在银行也没有多少收获。行长询问房产证在哪里,陈安安表示被徐伟拿去申请装修贷,行长提醒,房产证很可能被二次抵押,届时陈安安背的债会更多。
“不经过本人同意怎么可能二次抵押?”他当时怀疑。稳妥起见,他选择相信行长,立刻补办房产证,当时他身上只有122元,补房产证的钱还是问朋友借的。
记者试图通过添加陈安安提供的微信账号、拨打电话等方式联系徐伟,截至发稿,始终没有音讯。
冰山一角
在A市找徐伟无果,陈安安试图找在A市的其他中介。他通过王强联系张毅。张毅发来两个号码,陈安安打过去后被挂断。
再找张毅,张毅的语气变得很重,“你拿不到钱关我什么事?”“是我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背债的吗?”一怒之下,陈安安删掉了张毅的微信。
张毅也有苦衷。他自称没拿到抽成,还前后倒贴了两三千元,“全被上面的人吃干净了”。据他说,原本如果陈安安成功背房,去掉A市中介团伙的前期包装费和后期抽成,B市这边的介绍人都能拿到钱,他到手能有2万元到3万元。“如果拿到钱,我为什么不跑,还和他(陈安安)见面?”
他找过徐伟,但加微信不通过,打电话不接。他曾通过渠道商联系A市的某位操作方:“你们是不是房子的钱‘吃饱’了?为什么不给‘客户’钱?”对方表示:“(这一单)我还亏钱呢。”张毅不信,威胁要让陈安安“爆了”他们。“去爆好了,我们不怕的。”再后来,电话再也打不通了。
之后,张毅收到了链条上多位中介的来电,均表示没收到钱,张毅立马通知陈安安在A市当地报警。他把这些人的联系方式都给了陈安安,陈安安一个个联系,都是电话不通、微信也不通过。此后陈安安曾在B市报警,要求张毅当着警察的面,一个个亲自联系,也没有一个电话能接通。
王强和张毅曾意识到徐伟想把他们踢走。在等待装修贷期间,王强让陈安安配合,要求徐伟拍房产证,徐伟表示自己已经不管这个“项目”,手上没有房产证。“肯定有的,骗你的”,王强怀疑。他们通过陈安安,要求徐伟来B市“谈一下”,如果不方便,他们也可以去A市找他。但徐伟没有回应。
王强的感觉可以侧面得到印证。陈安安回忆,交房产税的那天,徐伟和另一位姓吴的老板都曾怂恿过他,把B市所有“下线”都踢掉,带他做“企业贷”,能贷2000多万元,这样陈安安到手的钱也更多。
在记者能查证的范围内,至少有9名中介在不同省份参与操作了陈安安的背债行为。记者以手上有“客户”,希望做下线为由暗访了其中一位中介。对方表示,先背房,再申请装修贷和个人信用贷,最后做企业贷,还表示,给到下线的分成大约是七成,至于下线再给他的下线多少钱,自己去谈,前提是“客户”必须拿到钱,“很多中介拿到钱不给客户,容易出事”。
这番表述也拉开了“背债”产业链的另一面——“背债”所涉及的中介十分庞杂,不同环节“各自为阵”。在这场危险的金融游戏里,有“介绍人”,负责“拉人头”;有“渠道商”,负责对接“客户”;还有所谓“真正的中介”,负责“实操”环节。
“实操”团队也进一步分工明确:有人负责找房子,有人负责伪造工作和社保记录,有人负责和银行内部贷款经理沟通,有人负责“客户”的日常饮食起居等。“客户”也不清楚自己被多少位中间人经手过。
“背债”行为的大致流程。制图:王佳诺
在陈安安的故事中,王强和张毅只负责收集资料,不负责实际操作和包装,张毅的老板负责将陈安安对接给A市操作方,他们更多是充当介绍人的角色,而徐伟才是真正的中介。“操作(徐伟)我们都不认识,要靠他(陈安安)对接”,张毅表示。
每个环节都试图在经手的资源多吸一口血。王强知道陈安安没钱用,又给他“介绍”渠道申请车贷。而他不知道的是,在陈安安追讨佣金、抱怨没钱用时,徐伟已让他申请过网贷,虽没成功,但申请记录已经上了征信。做车贷没成功,陈安安受到王强责备。而徐伟也责备陈安安,擅自找王强做车贷,影响他这边装修贷的进度。
陈安安曾从一位中介那里得到一张截图,图中他的个人信息被发送至一个有50人左右的微信群内,发送者的头像已被截去。中介们将有意愿做背债者的信息发送至群内,如其他中介可继续对接该人做背债,发送者可赚取一两千元的“介绍费”。
他责怪王强泄漏自己的信息,但王强称对发送者是谁并不知情。
谁是值得信任的?
陈安安没有答案。
混乱的“诚信”
找不到徐伟,陈安安回到了B市。当时是过年期间,陈安安在网吧兼职看店,包吃住,工资一天100元,他赚了三四千元。那段时间他几乎放弃了追捕,或者可以说是逃避,天天上网打游戏。父母多次打电话询问为何不回家过年,他就回复:“出了点事情,不回来了。”
陈安安有时也很难捋清自己是怎样走到现在这个地步。他的老家在云南省某个偏远的县城,与越南接壤。在他印象中,家乡主要以农业为生,不算富有,在当地一位官员因贪污“下马”后,就发展得很好。陈安安反复说着,“好官带着农民致富”,上次回家时他发现,镇上的路都被修得平整多了。
“从小就调皮”,这是陈安安眼中的自己。高中时,他读不进书,选择辍学。一起辍学的还有不少同学,班主任也劝不回。姐姐嫁到B市后,他跟着一些老家人也来B市打工。电子厂、香水厂、木质家具厂……一工作就是一整天,做六休一,陈安安几乎不请假,休息的那一天就去网吧打游戏。
什么时候开始改变,他自己也说不清。网吧的圈子什么人都有,他常像个小跟班跟随;也常与一起来B市的朋友“抱团取暖”,谁有钱了就拿出来大家一起吃饭,一起花,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混乱、游离、盲目,是这帮小镇青年的日常。
提及父母,陈安安不愿多说,也很难回忆和父母有何心灵上的交流。每年过年回家,他都是负债状态,“花呗里能借的钱都借出来了”,父母似乎也不知情。
网吧的老板认识陈安安两三年了。在老板眼中,陈安安问老板借钱次数不下二十次,每次四五百到两千不等,发工资了立马还上。得知陈安安想“背债”时,老板曾特意单独将他拉到网吧门口提醒,“这东西害人的,别去碰”。
王强也不觉得陈安安是坏人,互相请客吃饭是经常的事情。但他觉得陈安安头脑太过简单,甚至有点“单纯、傻”。“让他(去A市)不要多问,不代表什么都不问”,在王强看来,背债是一辈子只能做一次的“生意”,打电话时录音、签字时拍照,这些该做的事陈安安都没做。
他也觉得陈安安很“轴”。定好的下款的时间节点就死咬不放,一旦改变,他就会一根筋地认为“为什么要一直改时间,为什么要骗我”。
背债并不像陈安安想得如此简单,没有中途下船的可能。张毅表示,做背债,靠的不是前期背房,后期背企业贷才是大头。基本到手少的100万元不到,正常是200万元到300万元。
这是陈安安认知以外的天文数字,他感到害怕。“钱是多一点,但我要这么多钱干嘛,我也是要坐牢的。”如果只背房,房贷中介还1年到2年后,陈安安自认为他通过打工还得起,哪怕未来把房子卖掉,自己还是赚的。
他认为这是徐伟踢掉他的原因,“他们可能觉得我不真诚,只背房的话,他也拿不到多少钱”。
也有人劝过他,既然自己的钱要不回来,不如做中介的下线挣回来。他明确表示:“这个东西是害人的,我不想害人。”隔了一会儿,他又说,“我做了下线,也可能会被踢掉。还不如进厂上班心里来得踏实。”
3月21日,陈安安对这一天印象深刻。他晚上梦见父母收到法院寄来的传票。“一切都完了”,从噩梦中惊醒后的陈安安坐不住了。家人到现在都以为他在打工,母亲有心脏病,他不想让父母得知真相。
陈安安不想再逃避,决定报警。他知道一旦立案,自己作为骗贷一方也逃不掉惩罚,但他宁可鱼死网破。
B市当地警方表示,陈安安没收到钱,即便立案,也不一定构成骗贷罪,许多情况他拿不出证据,且事发地不在衢州,建议陈安安去A市报警。陈安安表示,“不帮我联系张毅,我就把王强给捅了”。
在警方的安排下,陈安安和张毅终于见上面,“很想冲上去打一顿”。这次见面,他带了刀,自称要是张毅还是像线上沟通那样的态度,“鼻子耳朵一定下来一个”。王强和张毅建议陈安安去A市的法院起诉银行,并表示愿意陪同他去A市作证。也有别的维权者建议陈安安去A市信访办。但陈安安认为这一切都是无效的,找到徐伟拿到钱才是关键。
王强常打游戏的网吧,陈安安多次去找过他。朱雅文/摄
此前,陈安安寻找徐伟时,也曾在A市报过警,他出示了徐伟的微信号和照片。但他称那位警察“一见我是外地人,态度非常敷衍”,给了他一张白纸,让他把具体情况写下来,并加了一句,“没用的,这种事在我们这里太多了”。
王强认为警方这样的态度是合理的。陈安安没有留存背债时包括伪造身份的文件、与中介沟通时的任何证据,从表面上看,他的背债行为和正常购房行为无异。
报警,到底是为了彻底揭发身处的这条背债“产业链”,还是希望找到徐伟继续帮自己还房贷、申请装修贷,将事情拉回“正轨”?陈安安似乎自己都没想清楚。
他曾经说过一两次冠冕堂皇的话,“如果所有人都去背债,国家不就完蛋了吗?”但更多时候他表示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只想要到钱,或者有人帮忙继续还贷。
在王强看来,陈安安即便拿到钱,也不会按照计划创业或者好好工作,而是“会挥霍一空”。此前,陈安安想去旅游,身上没钱问王强借,王强得知他住的都是一两百元的宾馆,评价他“花钱大手大脚,改不掉的毛病”。陈安安待业时,他曾好奇地询问:每天不上班,靠四处借钱过日子,能长久吗?陈安安沉默不语。
失灵
没有钱,一切仿佛都停滞了。为了追捕中介,陈安安先后问朋友借了近万元,如今几乎用尽,连一日三餐都难以保证。
去A市之后,陈安安在网吧的朋友特意打电话让他回B市,说这事行不通,不要被骗了。他左耳进,右耳出。回B市后,吧友们都来问情况,陈安安如实交代,他们都为陈安安感到遗憾,“太傻了”。
“人都不傻,但是为了钱,还是决定冒险。”陈安安说。
如今,在废弃大楼里的陈安安每天躺在行军床上刷抖音。
陈安安坐在大厅的沙发上,沙发曾是三楼网吧的。朱雅文/摄
王强和张毅表示,按照背债的正常流程,陈安安接下来会被银行起诉,征信变成黑户。虽然他可以辩护和申诉,但成功率很低。
在张毅看来,实质上银行方才是这一黑产最大的“老板”,中介只是跑腿的,“真正操作的是银行”。
银行到底是受害者之一还是幕后黑手?关键在于银行的贷前审查过程是否存在问题。
业内人士表示,正常情况下,在放贷前,贷款经理会与客户一对一进行面谈面签,如有必要,还会到房产所在地进行现场调查。由于背债人对伪造的个人信息(收入情况、行业情况、企业经营情况等)并不深度了解,负责任的贷款经理可以通过细问与观察而识别出破绽。
但是,陈安安经历的面谈过程是,银行经理只简单地询问他:“在哪里上班”“工资多少”“家住哪里”。“关系早就打点好了,无非走个流程”,陈安安说。
记者尝试联系这位曾给陈安安放贷的经理,截至发稿,无果。
记者采访多位银行业内人士得知,银行人员与中介互相勾结的情况确实存在。银行的信贷政策、审批流程以及监管机构的指导意见均会形成政策文件,有据可循,容易被借鉴参考,银行内部人员和中介可串通并据此来包装。
在审批方面,对贷款人身份的审批过程分为纸质材料审批和面对面沟通审批,两个环节都可能造假。
首先,中介非常了解银行信贷产品的客群画像要求、审批流程及审查重点,因此伪造的申请材料一定可以达标,不会存在明显的硬伤;其次,面对面沟通是相对主观的,只要银行人员有造假意图,背债人就可轻松过关。即便有后台的审核人员,通常也会默认提交过来的材料经过前台贷款经理审核,在真实性方面不会存在太大问题,因此后台审核更侧重于判断这位“真实客户”是否符合贷款条件,而不是判断这位客户是否“真实”。
一旦银行内部人员参与业务造假,银行的审批框架更是形同虚设。参与造假的银行内部人员或有可能干预面谈面签,使原本应该发挥风险识别作用的流程失灵。即便在前期,银行高管层面对此不知情,但在曝光后也可能会因为害怕被监管部门问责而选择“冷处理”。
银行方为何愿意做这门“生意”?业内人士表示,银行是需要盈利的企业,更是国家进行市场宏观调控的工具之一。大形势下,市场整体贷款需求减少,因此银行业绩压力增大,下达给基层业务人员的指标反倒在增加,同时各行的贷款产品大同小异,导致市场竞争进一步加剧。在此背景下,银行人员与中介各取所需、一拍即合,合作成为普遍现象,不乏出现相互勾结的情况。
在陈安安的案例里,银行方也曾积极联系陈安安,想帮他“解决问题”,银行经理让陈安安先来A市,帮他安排工作,房子也能帮忙安排出租或进行司法拍卖。
此前徐伟发来的房子的首付款和总价一直在变动,陈安安猜测,徐伟应该是将房子的真实价格抛高,试图从银行贷出更多的钱,他到手的也更多。
陈安安明白,如果房子法拍,银行方可以捞回一点损失,但他认为,房价本来就是做高的,法拍往低价拍,他要亏一半。
“我一分钱没拿,贷出来的钱被别人拿去潇洒了,银行那边也是有问题的,我咽不下这口气。”陈安安说。
陈安安与银行经理的沟通不欢而散。受访者供图
王强和张毅建议陈安安,去A市把补的房产证拿到后再把房子租出去,租金用来还房贷,A市当地要求房产3年后可交易,届时再把房子卖了。他们还建议陈安安尽快还房贷,否则等到被起诉后,就算届时还上逾期部分的本息,银行通常也不会轻易撤诉,很可能根据贷款协议中关于违约事项的约定要求陈安安提前把房贷还清。
但在陈安安看来,如果他对这套房子有任何操作,就相当于“认了”这桩事,从而不被认定为“受骗”。至今,陈安安都不愿去拿新的房产证。
116万元本金,加上利息共计180多万元,这对一个普通农村家庭来说是天文数字。陈安安的父母至今对儿子发生的所有事情一无所知。此前办贷款时陈安安登记了母亲的联系方式,母亲接到电话后询问儿子,陈安安表示这是诈骗电话,不需要理会。之后,徐伟找人假扮其父母以应对银行。
徐伟为陈安安伪造父母的电话和身份。受访者供图
“自己犯的事,自己解决,不要牵连家里人。”陈安安说。虽然姐姐就在B市,但他纠结再三,仍不愿向姐姐开口。他此前向她借的1.5万元还未还上。
他在A市寻找徐伟时,一位福州网友也想背债,看到陈安安在社交平台上的留言后,给陈安安出了从A市到福州的火车票钱。陈安安当晚十点多赶过去,当面劝说他不要去做。
“他(福州网友)问过我是否有靠谱的渠道,我没有拉他做,良心实在过不去。”陈安安说。
另有中介联系他称即便房贷逾期也能继续背债。“背几千万(元),到手1000多万(元),让我出国,两三年后可以回来,国家自己选。”他起初头脑一热,甚至准备起办护照的材料,但转念一想:万一钱又拿不到,又背了几千万(元),还回不来,怎么办?
最近,三楼的网吧装修好了,开门营业当晚全场免费,陈安安只打了两把游戏,就又回到二楼躺下,“我现在玩游戏的心情都没有”。
四月的B市阴雨连绵,空气十分潮湿,天气湿冷,废弃大楼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陈安安那发黄的被子已飘出异味。一天下午,他默不作声,在窗子前踱来踱去。窗子对面是他曾经工作过的工厂,如今已荒废,杂草丛生。
“还是要去一趟A市。”沉默许久后,陈安安说。
陈安安住处对面的工厂,曾是他工作过的地方。朱雅文/摄
(为保护采访对象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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